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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俗曲到北管
作者:楊麗霞來源:原創(chuàng)日期:2013-09-30人氣:1657
一、緣起
北管,并不單指某一劇種,在《辭?!?、《辭源》、《漢語大詞典》等工具書中,我們只能找到單個的“北”與“管”,并無“北管”一詞。它是明清以后閩臺閩南語方言的民眾為區(qū)別于土腔與白話的地方音樂,而對明清時期由福建以北傳入的唱白用中州官話的民間音樂的總稱。北管起源于外省,形成發(fā)展于福建閩南地區(qū),又隨著先輩移民渡海入臺,在兩岸流傳。雖有著同宗同祖的血緣關(guān)系,但近四十年的隔絕使得彼此在各自封閉的環(huán)境中發(fā)展,失去交流的機會,且受地緣環(huán)境、社會環(huán)境及文化環(huán)境等諸多因素的影響,表現(xiàn)出各自的生命歷程和表現(xiàn)形式,從而又有泉州北管和臺灣北管之分,這將另行文論述。為避免混淆,本文將討論的范圍定于泉州北管。泉州北管屬于綜合性樂種,當(dāng)?shù)厝硕喾Q北曲、北管、小曲、小調(diào)、曲仔,以區(qū)別于閩南地區(qū)最為盛行的南管(南曲),兩者被并稱為“南弦北管”,其稱謂正如人們以音樂的地方特性劃分北曲與南曲的道理是一樣的。早期曾在閩南地區(qū)的泉州、廈門、漳州等地廣泛流傳,而目前其活動范圍主要集中在泉州的泉港地區(qū),并于2006年被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通常被認(rèn)為最初是江淮一帶的民歌流傳至該地區(qū)后,受閩南與莆仙交匯區(qū)語言聲腔的制約形成的新樂種。但筆者在研究中發(fā)現(xiàn),它的風(fēng)格與形式又不同于一般的民歌,分析如下:首先,按北管形成的時間為明末清初,而這時期尚未出現(xiàn)“民歌”一詞,而是有小唱、小曲、小調(diào)、俚曲、市井小令、時調(diào)、清曲等多種稱謂。明清俗曲是今人給予這一時期這種藝術(shù)形式的統(tǒng)稱。其次,北管中的曲名多與明清流行的曲牌名相同或相近,并存在有多個作品搭配同一曲辭的現(xiàn)象,如《四大景》、《鮮花》、《打花鼓》、《尼姑下山》、《紅繡鞋》等皆為同一基本固定的旋律填入各種歌詞反復(fù)使用的曲子?!皩τ诿窀鑱碚f,一個曲調(diào)只搭配唯一的曲辭,當(dāng)一個曲調(diào)可以搭配多首曲辭時,這個曲調(diào)就成為曲牌,也就成為俗曲?!雹俚谌?,北管的曲調(diào)音樂形態(tài)有著特別的音腔、節(jié)奏、曲式特征,它的構(gòu)詞格律、用韻規(guī)則、字句結(jié)構(gòu)有著明顯的文人筆墨的痕跡,這也是明清俗曲的特征。它們屬于民歌,但都是被選擇、加工、推薦的民歌,并脫離了民歌最初的形式而向更高藝術(shù)形式發(fā)展了,楊蔭瀏先生將其稱之為“曲子”。②依據(jù)這些線索,筆者對明清相關(guān)的文獻記載及刊刻的俗曲集、俗曲古譜等文獻資料進行了對比考證,試從曲牌、曲文、旋律等幾方面對明清俗曲在泉州北管中的傳衍發(fā)展加以論述。
二、曲牌名之關(guān)聯(lián)
目前可收集整理到的泉州北管近250首,包括“曲”和“譜”兩部分。曲即唱曲,譜為器樂曲。這里面并不全是明清俗曲,其中也混雜了諸如《流水》、《二黃》、《西皮》等來自京劇聲腔的曲牌,或《水底魚》、《火石榴》等廣東潮劇串子,可見在對北管的界定中,當(dāng)?shù)厝耸菍⒚髑鍟r期流行于閩南地區(qū)的,除方言土語以外演唱的樂曲聲腔籠統(tǒng)歸為北管。為更好了解北管的數(shù)量和在不同文本中的存在狀態(tài),考察北管作品與不同樂種之間的互見情況,③并為研究者提供最直接的信息,現(xiàn)將統(tǒng)計到的曲牌整理如下:
《四大景》、《采蓮歌》、《采桑》、《紅繡鞋》、《打花鼓》、《鮮花》、《采茶》、《玉美人》、《紗窗外》、《出漢關(guān)》、《玉蘭花》、《四季景》、《美人相思》、《層剪花》、《賣雜貨》、《五更串》、《昭君出塞》、《尼姑下山》、《閨喚》、《葡萄》、《蘇武牧羊》、《四季時》、《陳世美》、《算命》、《看芙蓉》、《穿珠》、《公公贊》、《新茉莉》、《嘆姻花》、《紗金扇》、《倒板》、《崩海關(guān)》、《抱子行》、《離別調(diào)》、《無名》、《彩綠旗》、《哭調(diào)》、《反二黃尾》、《西皮》、《急疊板》、《二黃》、《房水》、《雅調(diào)兵》、《思鄉(xiāng)》、《泗州調(diào)》、《不知足》、《玉美串》、《西皮串》、《梅花串》、《射雁串》、《拾鞋串》、《錦忠串》、《貴子圖》、《步步串》、《步步嬌》、《行板》、《平板》、《平板尾》、《四邊靜》、《百家春》、《將軍令》、《廣東調(diào)》、《廣東調(diào)》、《四板》、《江南大八板》、《下山虎》、《拾相思》、《清串》、《仁心串》、《八板頭》、《大八板》、《盤山調(diào)》、《引頭》、《接板》、《引頭》、《流水》、《二黃》、《上小樓》、《百全圖》、《一枝香》、《金不換》、《寄生草》、《三板》、《太平歌》、《梅花三弄》、《賞月光》、《海底魚》、《下主樓》、《新鳳陽》、《馬序調(diào)》、《狀元游》、《二錦板》、《文串》、《四季時》、《盼宗臺》、《頌月光》、《銀柳絲》、《車前草》、《東塔》、《西塔》、《漢中山》、《湘江郎》、《小氣板》、《探庵堂》、《花六板》、《思情郎》、《二凡正板》、《柳青蓮》、《小開門》、《新鳳陽》、《十杯酒》、《過江龍》、《五音調(diào)》、《真珠殼》、《鳳金串》、《坪串》、《滿江紅》、《蔓香臺》、《京都板》、《秋江串》、《下主樓》、《草琴串》、《判宗臺》、《狀元游》、《賣棉紗》、《倒挺云》、《四喜調(diào)》、《新寶甕》、《火石榴》、《倒吊蓮》、《二進板》、《武串》、《四季戰(zhàn)時》、《梅花香》、《一條根》、《十二景》、《東串》、《到春來》、《美貌嬌容》、《柳條金》、《浪淘沙》、《秋江》、《采桑》、《和尚采花》、《倒挺六》、《落上》、《老六板》、《玉梅花》、《白牡丹》。
為減少重復(fù)與繁瑣,同名而不同曲的曲牌則不列入上述北管,其中能找到與明清俗曲輯錄作品存有相同的曲牌名的有《寄生草》、《粉紅蓮》、《四大景》、《上小樓》、《賣雜貨》、《十杯酒》、《滿江紅》、《紅繡鞋》、《鮮花調(diào)》、《紗窗外》、《昭君出塞》、《打花鼓》、《玉美人》、《銀柳絲》、《尼姑下山》、《四喜調(diào)》、《泗州調(diào)》、《步步嬌》、《看芙蓉》、《采茶》、《算命曲》、《四邊靜》、《將軍令》等,如果按譜系、族親歸類,還能找到兩者之間的進一步聯(lián)系。如北管中《茉莉花》、《尼姑下山》、《鮮花調(diào)》等當(dāng)屬明清俗曲中的“疊斷橋”類曲牌;北管中的《紗窗外》、《玉美人》等屬于“羅江怨”類曲牌等,這些曲牌大部分存在于“曲”中。有些曲牌名雖不完全相同,但通過對查尋的資料進行對比,從曲調(diào)或曲詞中可以確認(rèn)為同一曲牌。可考證到的類似曲牌如下:
《鮮花調(diào)》:即為現(xiàn)在廣為傳唱的《茉莉花》,最早見于清代道光元年(公元1821年)刊刻的《小慧集》,因為每段歌詞唱的是不同鮮花,所以叫鮮花調(diào),也稱雙疊翠。泉州北管有首稱為“鮮花”的曲牌,與《小慧集·小調(diào)譜》中的“鮮花調(diào)”從音樂到曲詞幾乎一致,另還有多首作品屬于鮮花調(diào)曲牌。
《銀紐絲》:是俗曲中較早出現(xiàn)的一個曲牌,最早見于明代沈德符所著的《萬歷野獲篇》,在清代李斗的《揚州畫舫錄》、乾隆六十年刊行的《霓裳續(xù)譜》、《時尚南北雅調(diào)萬花小曲》,嘉慶年年間《白雪遺音》及蒲松齡《聊齋俚曲》等多個明清俗曲輯錄集中均有記載,在長期流傳中,形成眾多同名異曲或異名同曲的形態(tài),北管中的《銀柳絲》與銀紐絲之《探親調(diào)》屬于同一曲調(diào)。
《虞美人》:又名虞美人令、玉壺冰、玉美人,在戲曲、曲藝、民歌及民間器樂曲中均有此曲牌,其中又多為同名異曲者。北管中的《玉美人》、《美人相思》與《大明天下春》中的《虞美人病纏》,《霓裳續(xù)譜》中的《玉美人兒嬌模樣》、《玉美人兒梳妝罷懨懨病病》、《玉美人在繡房》等曲牌內(nèi)容是大體一致的,都是唱“玉美人得病在牙床”的故事。
《剪靛花》:此曲牌最早見于明鈔本《缽中蓮》,時稱《剪剪花》,在明萬歷年間已十分盛行。后在不同時期和地方流傳,又衍化出靛花開、網(wǎng)調(diào)、剪甸花、尖尖花、減減花、漸漸花等復(fù)雜稱謂。泉州北管中稱《層剪花》。
《湘江浪》:見于清李斗《揚州畫舫錄》:“近來群尚《滿江紅》、《湘江浪》,皆本調(diào)也?!北惫苤蟹Q為雙江浪,也稱五更串、湘江郎。
《玉娥郎》:曲名最早見于清·艾衲居士《豆棚閑話·虎丘山賈清客聯(lián)盟》,此外,《揚州畫舫錄》、《萬花小曲》、《霓裳續(xù)譜》均收有此曲牌。在傳播的過程中,又有《春色兒嬌》、《四季常春》、《四大景》等衍生出來的別名。泉州北管中有首《四大景》,其歌詞與《霓裳續(xù)譜》中兩首牌名為《玉娥郎》的內(nèi)容大同小異,想必音樂也是基本一致的。
《劈破玉》:又稱碧破玉、碧波玉,是明清俗曲中一支重要曲牌。明代《八能奏錦》、《樂府玉樹英》、《摘錦奇音》、《新鋟天下時尚南北徽池雅調(diào)》及清代刊刻的《萬花小曲》、《霓裳續(xù)譜》等皆收有此曲牌,其所歌詠的內(nèi)容題材眾多。北管里《白卜玉》為“碧破玉”的諧音,曲調(diào)與歌詞與江淮一帶流行的民歌《劈破玉》互為吻合。
《葡萄》:清·乾隆年間刊行的《霓裳續(xù)譜》中有一首俗曲曰《輕輕來到葡萄架》,而嘉慶年間輯錄的另一部大型俗曲集《白雪遺音》中也有一曲牌名為《葡萄架》,經(jīng)比證,兩者與北管《葡萄》曲牌名、歌詞均近同,為同一作品。
《四季鮮花》:在清·道光二十四年(公元1844年)張椿刊印的《張鞠田琴譜》里收錄有該曲牌。全曲分為春景、夏景、秋景、冬景四段,歌詞根據(jù)不同季節(jié),分別唱了四季的鮮花,北管中有《四季景》與之相吻合。
《粉紅蓮》:為明代重要的俗曲之一,在王驥德《曲律》、沈德符《萬歷野獲編》等論著中均有記載,后發(fā)展演變?yōu)榱餍杏诮匆粠У拿窀琛栋硕尉啊罚谌荼惫苤懈麨椤恫缮徃琛?,也稱《小小魚兒》,其歌詞均能見到“小小魚兒”、“上江游到下江來”、“頭動尾巴擺”等相似的歌詞,可見其淵源。
《二凡》:日本《清樂秘曲私譜》(乾隆)分兩卷,在其坤卷《協(xié)神洞》中有《二凡》,另《增補改定清風(fēng)雅譜》中收有《二凡調(diào)》、《二凡串》,對照曲譜,與北管《二凡正板》相近。
《西皮》:日本《清樂秘曲私譜》(乾隆)分兩卷,在其坤卷《協(xié)神洞》中有《西皮》,另《增補改定清風(fēng)雅譜》中收有《西皮調(diào)》,與北管中《西皮串》和《西皮連六串》、《西皮慢板》屬同一源。
還有些曲牌名似乎與明清俗曲很相近,如《過江龍》與《混江龍》、《火石榴》與《石榴花》、《白牡丹》與《牡丹春》、《一枝香》與《一枝花》、《到春來》與《到春花》等是否是同一曲牌?由于保留在泉州北管中的這些曲牌只有曲而無詞,所以無法與明清俗曲作進一步對比而無法確認(rèn)。之所以存在這些同曲異名現(xiàn)象,是由于民間音樂或戲曲在流傳過程中,受到口傳、地域、諧音、方言、即興、仿制、改編等因素影響,發(fā)生曲牌名變異是常有的事,或者由一種曲牌名變異是同一曲牌名的曲詞另行改為與其它曲牌名曲調(diào)相搭配結(jié)合的情況,并在曲調(diào)上發(fā)生變異也是可能的。
現(xiàn)以明清俗曲《劈破玉》為例,作一具體說明?!杜朴瘛肥且皇自诿耖g廣泛流傳的古老曲牌,在明代已盛行,明代文學(xué)家袁宏道曾在《袁中郎全集》詩曰:“吾今之詩文不傳矣,其萬一傳者,或今閭閻婦人孺子所唱《劈破玉》、《打棗桿》之類,猶是無聞無識真人所作,故多其聲。不效顰于漢魏,不學(xué)步于盛唐,任性而發(fā),尚能通于人之喜怒哀樂、嗜好情欲,是可喜也。”單是《新鋟天下時尚南北徽池雅調(diào)》就有“精選劈破玉歌”47首和“續(xù)選劈破玉歌”32首。另外,《摘錦奇音》中也收入《時尚劈破玉歌》共69首,可見其之盛行。至清代《劈破玉》則成為更為流行的曲牌,清代戲曲作家李斗在《揚州畫舫錄》對《劈破玉》在清代流傳作了生動記敘:“小曲……以《劈破玉》為最佳。有于蘇州虎丘唱是調(diào)者,蘇人奇之,聽者數(shù)百人。明日來聽者益多,唱者改唱大曲,群一噱而散?!比绱耸⑿辛巳俣嗄甑男∏氡匾魳芬欢ㄊ呛軇尤说陌?,只可惜現(xiàn)所見的《劈破玉》大都為歌詞類。能查找到的最早的《劈破玉》曲譜來自清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由琴家張鞠田輯錄的《張鞠田琴譜》中,其歌詞為:
深沉沉蒼苔,黃霜霜衰草,煙亂水冷夕陽斜照,令人空傷懷抱。冷清清繡房,妖滴滴人兒,怎經(jīng)得風(fēng)雨蕭蕭。噯悲切切寒鴉,嘹嘹賓鴻,苦哀哀任窗前頻叫。響嗆嗆翠竹,叮咚咚鐵馬,無休無歇又被金風(fēng)吹搖。孤零零人兒,遠迢迢去了,又不知是那一日才把書信捎。愁懨懨心情,聽斷續(xù)砧聲,怎能不牽動人煩惱。乍朦朧,適才昏沉沉睡去,糊涂涂醒來,又不知是黃昏,又不知是曉。
泉州北管有首《白卜玉》曲牌,從地方方言看是“劈破玉”的諧音,但無論是曲調(diào)還是歌詞卻與張鞠田輯錄的《劈破玉》沒有太大的聯(lián)系,那么究竟是不是屬于劈破玉的曲牌呢?因為作為常見的曲牌,《劈破玉》存見于民歌、戲曲劇種、說唱等不同曲種當(dāng)中,但從唱詞詞格及曲調(diào)來看,不同曲種之間卻少有影響,因此形成多種同名異曲的形態(tài)。通過查證對比,筆者還是在流傳于兩淮之間的民歌《劈破玉》中發(fā)現(xiàn)其曲調(diào)和音樂形態(tài)與北管《白卜玉》高度相近,提取音調(diào)對照如下:
江淮民歌《劈破玉》
泉州北管《白卜玉》
從上兩例樂句對比發(fā)現(xiàn),兩者的基本音調(diào)是一致的,不同的是江淮民歌比北管記譜高一個八度,泉州北管《白卜玉》旋律更為婉轉(zhuǎn)纏繞些,這與譯譜與傳唱者的習(xí)慣有關(guān),曲調(diào)同出一源是肯定的,從而也證實了《白卜玉》即為《劈破玉》。由于明清兩代俗曲產(chǎn)生、發(fā)展與流播的廣泛性,使得俗曲曲牌數(shù)目繁多,而這些曲牌的題材廣泛、內(nèi)容豐富,本文列舉的僅是常見的與明清俗曲相同的北管。加上隨著傳播時間的推移和人們欣賞趣味的改變,泉州北管在上百年的發(fā)展中幾乎都處于自生自滅中,因此現(xiàn)在能挖掘與保存下來的數(shù)目與龐大的明清俗曲相比僅為其中一小部分。17世紀(jì)之后,北管音樂經(jīng)福建傳入臺灣,迅速取代臺灣那些非閩南或客家系統(tǒng)音樂聲腔及戲曲,并發(fā)展成為[牌子]、[弦仔譜]、[細曲]、[戲曲]四大類,音樂風(fēng)格與形態(tài)復(fù)雜多樣,可以說幾乎完整地保留了明清音樂的風(fēng)格與類別。有臺灣學(xué)者研究指出,在北管興盛的年代里,曾有超過一千個以上的北管團體同時存在于臺灣?;蛟S我們能從存于臺灣的北管細曲中找到更多的關(guān)于泉州北管的信息。
北管,并不單指某一劇種,在《辭?!?、《辭源》、《漢語大詞典》等工具書中,我們只能找到單個的“北”與“管”,并無“北管”一詞。它是明清以后閩臺閩南語方言的民眾為區(qū)別于土腔與白話的地方音樂,而對明清時期由福建以北傳入的唱白用中州官話的民間音樂的總稱。北管起源于外省,形成發(fā)展于福建閩南地區(qū),又隨著先輩移民渡海入臺,在兩岸流傳。雖有著同宗同祖的血緣關(guān)系,但近四十年的隔絕使得彼此在各自封閉的環(huán)境中發(fā)展,失去交流的機會,且受地緣環(huán)境、社會環(huán)境及文化環(huán)境等諸多因素的影響,表現(xiàn)出各自的生命歷程和表現(xiàn)形式,從而又有泉州北管和臺灣北管之分,這將另行文論述。為避免混淆,本文將討論的范圍定于泉州北管。泉州北管屬于綜合性樂種,當(dāng)?shù)厝硕喾Q北曲、北管、小曲、小調(diào)、曲仔,以區(qū)別于閩南地區(qū)最為盛行的南管(南曲),兩者被并稱為“南弦北管”,其稱謂正如人們以音樂的地方特性劃分北曲與南曲的道理是一樣的。早期曾在閩南地區(qū)的泉州、廈門、漳州等地廣泛流傳,而目前其活動范圍主要集中在泉州的泉港地區(qū),并于2006年被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通常被認(rèn)為最初是江淮一帶的民歌流傳至該地區(qū)后,受閩南與莆仙交匯區(qū)語言聲腔的制約形成的新樂種。但筆者在研究中發(fā)現(xiàn),它的風(fēng)格與形式又不同于一般的民歌,分析如下:首先,按北管形成的時間為明末清初,而這時期尚未出現(xiàn)“民歌”一詞,而是有小唱、小曲、小調(diào)、俚曲、市井小令、時調(diào)、清曲等多種稱謂。明清俗曲是今人給予這一時期這種藝術(shù)形式的統(tǒng)稱。其次,北管中的曲名多與明清流行的曲牌名相同或相近,并存在有多個作品搭配同一曲辭的現(xiàn)象,如《四大景》、《鮮花》、《打花鼓》、《尼姑下山》、《紅繡鞋》等皆為同一基本固定的旋律填入各種歌詞反復(fù)使用的曲子?!皩τ诿窀鑱碚f,一個曲調(diào)只搭配唯一的曲辭,當(dāng)一個曲調(diào)可以搭配多首曲辭時,這個曲調(diào)就成為曲牌,也就成為俗曲?!雹俚谌?,北管的曲調(diào)音樂形態(tài)有著特別的音腔、節(jié)奏、曲式特征,它的構(gòu)詞格律、用韻規(guī)則、字句結(jié)構(gòu)有著明顯的文人筆墨的痕跡,這也是明清俗曲的特征。它們屬于民歌,但都是被選擇、加工、推薦的民歌,并脫離了民歌最初的形式而向更高藝術(shù)形式發(fā)展了,楊蔭瀏先生將其稱之為“曲子”。②依據(jù)這些線索,筆者對明清相關(guān)的文獻記載及刊刻的俗曲集、俗曲古譜等文獻資料進行了對比考證,試從曲牌、曲文、旋律等幾方面對明清俗曲在泉州北管中的傳衍發(fā)展加以論述。
二、曲牌名之關(guān)聯(lián)
目前可收集整理到的泉州北管近250首,包括“曲”和“譜”兩部分。曲即唱曲,譜為器樂曲。這里面并不全是明清俗曲,其中也混雜了諸如《流水》、《二黃》、《西皮》等來自京劇聲腔的曲牌,或《水底魚》、《火石榴》等廣東潮劇串子,可見在對北管的界定中,當(dāng)?shù)厝耸菍⒚髑鍟r期流行于閩南地區(qū)的,除方言土語以外演唱的樂曲聲腔籠統(tǒng)歸為北管。為更好了解北管的數(shù)量和在不同文本中的存在狀態(tài),考察北管作品與不同樂種之間的互見情況,③并為研究者提供最直接的信息,現(xiàn)將統(tǒng)計到的曲牌整理如下:
《四大景》、《采蓮歌》、《采桑》、《紅繡鞋》、《打花鼓》、《鮮花》、《采茶》、《玉美人》、《紗窗外》、《出漢關(guān)》、《玉蘭花》、《四季景》、《美人相思》、《層剪花》、《賣雜貨》、《五更串》、《昭君出塞》、《尼姑下山》、《閨喚》、《葡萄》、《蘇武牧羊》、《四季時》、《陳世美》、《算命》、《看芙蓉》、《穿珠》、《公公贊》、《新茉莉》、《嘆姻花》、《紗金扇》、《倒板》、《崩海關(guān)》、《抱子行》、《離別調(diào)》、《無名》、《彩綠旗》、《哭調(diào)》、《反二黃尾》、《西皮》、《急疊板》、《二黃》、《房水》、《雅調(diào)兵》、《思鄉(xiāng)》、《泗州調(diào)》、《不知足》、《玉美串》、《西皮串》、《梅花串》、《射雁串》、《拾鞋串》、《錦忠串》、《貴子圖》、《步步串》、《步步嬌》、《行板》、《平板》、《平板尾》、《四邊靜》、《百家春》、《將軍令》、《廣東調(diào)》、《廣東調(diào)》、《四板》、《江南大八板》、《下山虎》、《拾相思》、《清串》、《仁心串》、《八板頭》、《大八板》、《盤山調(diào)》、《引頭》、《接板》、《引頭》、《流水》、《二黃》、《上小樓》、《百全圖》、《一枝香》、《金不換》、《寄生草》、《三板》、《太平歌》、《梅花三弄》、《賞月光》、《海底魚》、《下主樓》、《新鳳陽》、《馬序調(diào)》、《狀元游》、《二錦板》、《文串》、《四季時》、《盼宗臺》、《頌月光》、《銀柳絲》、《車前草》、《東塔》、《西塔》、《漢中山》、《湘江郎》、《小氣板》、《探庵堂》、《花六板》、《思情郎》、《二凡正板》、《柳青蓮》、《小開門》、《新鳳陽》、《十杯酒》、《過江龍》、《五音調(diào)》、《真珠殼》、《鳳金串》、《坪串》、《滿江紅》、《蔓香臺》、《京都板》、《秋江串》、《下主樓》、《草琴串》、《判宗臺》、《狀元游》、《賣棉紗》、《倒挺云》、《四喜調(diào)》、《新寶甕》、《火石榴》、《倒吊蓮》、《二進板》、《武串》、《四季戰(zhàn)時》、《梅花香》、《一條根》、《十二景》、《東串》、《到春來》、《美貌嬌容》、《柳條金》、《浪淘沙》、《秋江》、《采桑》、《和尚采花》、《倒挺六》、《落上》、《老六板》、《玉梅花》、《白牡丹》。
為減少重復(fù)與繁瑣,同名而不同曲的曲牌則不列入上述北管,其中能找到與明清俗曲輯錄作品存有相同的曲牌名的有《寄生草》、《粉紅蓮》、《四大景》、《上小樓》、《賣雜貨》、《十杯酒》、《滿江紅》、《紅繡鞋》、《鮮花調(diào)》、《紗窗外》、《昭君出塞》、《打花鼓》、《玉美人》、《銀柳絲》、《尼姑下山》、《四喜調(diào)》、《泗州調(diào)》、《步步嬌》、《看芙蓉》、《采茶》、《算命曲》、《四邊靜》、《將軍令》等,如果按譜系、族親歸類,還能找到兩者之間的進一步聯(lián)系。如北管中《茉莉花》、《尼姑下山》、《鮮花調(diào)》等當(dāng)屬明清俗曲中的“疊斷橋”類曲牌;北管中的《紗窗外》、《玉美人》等屬于“羅江怨”類曲牌等,這些曲牌大部分存在于“曲”中。有些曲牌名雖不完全相同,但通過對查尋的資料進行對比,從曲調(diào)或曲詞中可以確認(rèn)為同一曲牌。可考證到的類似曲牌如下:
《鮮花調(diào)》:即為現(xiàn)在廣為傳唱的《茉莉花》,最早見于清代道光元年(公元1821年)刊刻的《小慧集》,因為每段歌詞唱的是不同鮮花,所以叫鮮花調(diào),也稱雙疊翠。泉州北管有首稱為“鮮花”的曲牌,與《小慧集·小調(diào)譜》中的“鮮花調(diào)”從音樂到曲詞幾乎一致,另還有多首作品屬于鮮花調(diào)曲牌。
《銀紐絲》:是俗曲中較早出現(xiàn)的一個曲牌,最早見于明代沈德符所著的《萬歷野獲篇》,在清代李斗的《揚州畫舫錄》、乾隆六十年刊行的《霓裳續(xù)譜》、《時尚南北雅調(diào)萬花小曲》,嘉慶年年間《白雪遺音》及蒲松齡《聊齋俚曲》等多個明清俗曲輯錄集中均有記載,在長期流傳中,形成眾多同名異曲或異名同曲的形態(tài),北管中的《銀柳絲》與銀紐絲之《探親調(diào)》屬于同一曲調(diào)。
《虞美人》:又名虞美人令、玉壺冰、玉美人,在戲曲、曲藝、民歌及民間器樂曲中均有此曲牌,其中又多為同名異曲者。北管中的《玉美人》、《美人相思》與《大明天下春》中的《虞美人病纏》,《霓裳續(xù)譜》中的《玉美人兒嬌模樣》、《玉美人兒梳妝罷懨懨病病》、《玉美人在繡房》等曲牌內(nèi)容是大體一致的,都是唱“玉美人得病在牙床”的故事。
《剪靛花》:此曲牌最早見于明鈔本《缽中蓮》,時稱《剪剪花》,在明萬歷年間已十分盛行。后在不同時期和地方流傳,又衍化出靛花開、網(wǎng)調(diào)、剪甸花、尖尖花、減減花、漸漸花等復(fù)雜稱謂。泉州北管中稱《層剪花》。
《湘江浪》:見于清李斗《揚州畫舫錄》:“近來群尚《滿江紅》、《湘江浪》,皆本調(diào)也?!北惫苤蟹Q為雙江浪,也稱五更串、湘江郎。
《玉娥郎》:曲名最早見于清·艾衲居士《豆棚閑話·虎丘山賈清客聯(lián)盟》,此外,《揚州畫舫錄》、《萬花小曲》、《霓裳續(xù)譜》均收有此曲牌。在傳播的過程中,又有《春色兒嬌》、《四季常春》、《四大景》等衍生出來的別名。泉州北管中有首《四大景》,其歌詞與《霓裳續(xù)譜》中兩首牌名為《玉娥郎》的內(nèi)容大同小異,想必音樂也是基本一致的。
《劈破玉》:又稱碧破玉、碧波玉,是明清俗曲中一支重要曲牌。明代《八能奏錦》、《樂府玉樹英》、《摘錦奇音》、《新鋟天下時尚南北徽池雅調(diào)》及清代刊刻的《萬花小曲》、《霓裳續(xù)譜》等皆收有此曲牌,其所歌詠的內(nèi)容題材眾多。北管里《白卜玉》為“碧破玉”的諧音,曲調(diào)與歌詞與江淮一帶流行的民歌《劈破玉》互為吻合。
《葡萄》:清·乾隆年間刊行的《霓裳續(xù)譜》中有一首俗曲曰《輕輕來到葡萄架》,而嘉慶年間輯錄的另一部大型俗曲集《白雪遺音》中也有一曲牌名為《葡萄架》,經(jīng)比證,兩者與北管《葡萄》曲牌名、歌詞均近同,為同一作品。
《四季鮮花》:在清·道光二十四年(公元1844年)張椿刊印的《張鞠田琴譜》里收錄有該曲牌。全曲分為春景、夏景、秋景、冬景四段,歌詞根據(jù)不同季節(jié),分別唱了四季的鮮花,北管中有《四季景》與之相吻合。
《粉紅蓮》:為明代重要的俗曲之一,在王驥德《曲律》、沈德符《萬歷野獲編》等論著中均有記載,后發(fā)展演變?yōu)榱餍杏诮匆粠У拿窀琛栋硕尉啊罚谌荼惫苤懈麨椤恫缮徃琛?,也稱《小小魚兒》,其歌詞均能見到“小小魚兒”、“上江游到下江來”、“頭動尾巴擺”等相似的歌詞,可見其淵源。
《二凡》:日本《清樂秘曲私譜》(乾隆)分兩卷,在其坤卷《協(xié)神洞》中有《二凡》,另《增補改定清風(fēng)雅譜》中收有《二凡調(diào)》、《二凡串》,對照曲譜,與北管《二凡正板》相近。
《西皮》:日本《清樂秘曲私譜》(乾隆)分兩卷,在其坤卷《協(xié)神洞》中有《西皮》,另《增補改定清風(fēng)雅譜》中收有《西皮調(diào)》,與北管中《西皮串》和《西皮連六串》、《西皮慢板》屬同一源。
還有些曲牌名似乎與明清俗曲很相近,如《過江龍》與《混江龍》、《火石榴》與《石榴花》、《白牡丹》與《牡丹春》、《一枝香》與《一枝花》、《到春來》與《到春花》等是否是同一曲牌?由于保留在泉州北管中的這些曲牌只有曲而無詞,所以無法與明清俗曲作進一步對比而無法確認(rèn)。之所以存在這些同曲異名現(xiàn)象,是由于民間音樂或戲曲在流傳過程中,受到口傳、地域、諧音、方言、即興、仿制、改編等因素影響,發(fā)生曲牌名變異是常有的事,或者由一種曲牌名變異是同一曲牌名的曲詞另行改為與其它曲牌名曲調(diào)相搭配結(jié)合的情況,并在曲調(diào)上發(fā)生變異也是可能的。
現(xiàn)以明清俗曲《劈破玉》為例,作一具體說明?!杜朴瘛肥且皇自诿耖g廣泛流傳的古老曲牌,在明代已盛行,明代文學(xué)家袁宏道曾在《袁中郎全集》詩曰:“吾今之詩文不傳矣,其萬一傳者,或今閭閻婦人孺子所唱《劈破玉》、《打棗桿》之類,猶是無聞無識真人所作,故多其聲。不效顰于漢魏,不學(xué)步于盛唐,任性而發(fā),尚能通于人之喜怒哀樂、嗜好情欲,是可喜也。”單是《新鋟天下時尚南北徽池雅調(diào)》就有“精選劈破玉歌”47首和“續(xù)選劈破玉歌”32首。另外,《摘錦奇音》中也收入《時尚劈破玉歌》共69首,可見其之盛行。至清代《劈破玉》則成為更為流行的曲牌,清代戲曲作家李斗在《揚州畫舫錄》對《劈破玉》在清代流傳作了生動記敘:“小曲……以《劈破玉》為最佳。有于蘇州虎丘唱是調(diào)者,蘇人奇之,聽者數(shù)百人。明日來聽者益多,唱者改唱大曲,群一噱而散?!比绱耸⑿辛巳俣嗄甑男∏氡匾魳芬欢ㄊ呛軇尤说陌?,只可惜現(xiàn)所見的《劈破玉》大都為歌詞類。能查找到的最早的《劈破玉》曲譜來自清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由琴家張鞠田輯錄的《張鞠田琴譜》中,其歌詞為:
深沉沉蒼苔,黃霜霜衰草,煙亂水冷夕陽斜照,令人空傷懷抱。冷清清繡房,妖滴滴人兒,怎經(jīng)得風(fēng)雨蕭蕭。噯悲切切寒鴉,嘹嘹賓鴻,苦哀哀任窗前頻叫。響嗆嗆翠竹,叮咚咚鐵馬,無休無歇又被金風(fēng)吹搖。孤零零人兒,遠迢迢去了,又不知是那一日才把書信捎。愁懨懨心情,聽斷續(xù)砧聲,怎能不牽動人煩惱。乍朦朧,適才昏沉沉睡去,糊涂涂醒來,又不知是黃昏,又不知是曉。
泉州北管有首《白卜玉》曲牌,從地方方言看是“劈破玉”的諧音,但無論是曲調(diào)還是歌詞卻與張鞠田輯錄的《劈破玉》沒有太大的聯(lián)系,那么究竟是不是屬于劈破玉的曲牌呢?因為作為常見的曲牌,《劈破玉》存見于民歌、戲曲劇種、說唱等不同曲種當(dāng)中,但從唱詞詞格及曲調(diào)來看,不同曲種之間卻少有影響,因此形成多種同名異曲的形態(tài)。通過查證對比,筆者還是在流傳于兩淮之間的民歌《劈破玉》中發(fā)現(xiàn)其曲調(diào)和音樂形態(tài)與北管《白卜玉》高度相近,提取音調(diào)對照如下:
江淮民歌《劈破玉》
泉州北管《白卜玉》
從上兩例樂句對比發(fā)現(xiàn),兩者的基本音調(diào)是一致的,不同的是江淮民歌比北管記譜高一個八度,泉州北管《白卜玉》旋律更為婉轉(zhuǎn)纏繞些,這與譯譜與傳唱者的習(xí)慣有關(guān),曲調(diào)同出一源是肯定的,從而也證實了《白卜玉》即為《劈破玉》。由于明清兩代俗曲產(chǎn)生、發(fā)展與流播的廣泛性,使得俗曲曲牌數(shù)目繁多,而這些曲牌的題材廣泛、內(nèi)容豐富,本文列舉的僅是常見的與明清俗曲相同的北管。加上隨著傳播時間的推移和人們欣賞趣味的改變,泉州北管在上百年的發(fā)展中幾乎都處于自生自滅中,因此現(xiàn)在能挖掘與保存下來的數(shù)目與龐大的明清俗曲相比僅為其中一小部分。17世紀(jì)之后,北管音樂經(jīng)福建傳入臺灣,迅速取代臺灣那些非閩南或客家系統(tǒng)音樂聲腔及戲曲,并發(fā)展成為[牌子]、[弦仔譜]、[細曲]、[戲曲]四大類,音樂風(fēng)格與形態(tài)復(fù)雜多樣,可以說幾乎完整地保留了明清音樂的風(fēng)格與類別。有臺灣學(xué)者研究指出,在北管興盛的年代里,曾有超過一千個以上的北管團體同時存在于臺灣?;蛟S我們能從存于臺灣的北管細曲中找到更多的關(guān)于泉州北管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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