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姆雷特的自覺及其悲劇性命運

1、痛苦的自覺

    再次回到奧古斯丁對“捕鼠機”的解釋：“主的十字架就是魔鬼的捕鼠機，誘餌就是主的死?！薄@然，主很明白自己的行為是在用自身生命來換取魔鬼的滅亡。這是一個自己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在干什么，會怎么樣的“自覺”的過程。哈姆雷特的復仇就蘊含著“自覺”這一重要的元素，他懷有一種“痛苦的自覺”?！安恍业娜恕保@正是哈姆雷特對自己的清醒認識。帕斯卡爾曾經(jīng)說：“人的偉大之處，就在于能夠認識到自己的可悲。一棵樹并不覺得自己可悲。”

    自覺的痛苦不因其身份的高貴而消失，相反，卻因為哈姆雷特智力水平的出眾而有了更深的程度?！暗搅巳?，這種痛苦也達到了最高的程度；并且一個人的智力愈高，認識愈明確，就愈痛苦。具有天才的人則最痛苦”。哈姆雷特就明顯符合這一論述。他有著出眾的哲學和藝術能力（當然，這個評價更適用于其作者莎士比亞），他想成為“胡桃殼中無限空間的君王”；但是他又必須承擔為父報仇的任務。他自知精神生活和世俗生活之間的矛盾不可調和，故他在對自己性格的評價、對自身行為的看法以及對命運無常的感嘆上，總是體現(xiàn)出其特有的驚人的深度。在這樣的深度背后，我們亦能感受到他內心的痛苦。天才“所缺陷者與人同，而獨能洞見其缺陷之處”。這點也是我們理解哈姆雷特悲劇命運的關鍵之一。

    在整個復仇的過程中，哈姆雷特總是自覺的，至少他努力地做到自覺。他不斷地提醒自己復仇這件事和復仇的對象，反復區(qū)分對母親的愛和對她不忠行為的憤怒和仇恨，多番審視自己對奧菲利亞的愛情。哈姆雷特冷靜的自覺似乎給復仇這一暴力舉動消去了很多的罪惡。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罪與罰》里曾對犯罪表達過這樣的看法：“一個人在單純的犯罪過程中應該保持相當?shù)逆?zhèn)定，但是由于犯罪這件事本身，他們不可能保持冷靜，相反往往會在犯罪的過程中那些最應該冷靜的地方更加嚴重地體現(xiàn)出狂熱和非理智?！比绻麑⑼铀纪滓蛩够鶎Ψ缸锏倪@個表述和哈姆雷特的行為進行比較，那么我們就可以清楚地看出，哈姆雷特的行為從終端反應上來看是一個刺死克勞狄斯的殺人過程，其行為的結果是有罪的（復仇本質上即是一個以暴易暴的過程，因此不可能全然符合正義），但是其過程似乎并沒有十分濃厚的犯罪意味。也就是說，超乎常人的自覺一方面給哈姆雷特個人帶來無限的痛苦，但另一方面這些自覺的苦難又為之帶來旁人眼中（或許在他自己眼中也是）對罪惡的救贖和洗清。這里的罪惡不單是他自己的，也是克勞狄斯的，是王后的，甚至是奧菲利亞和雷歐提斯的?？v觀全劇，幾乎所有人都處在一種不自覺的和缺乏反思的懵懂狀態(tài)中，只有哈姆雷特一個人始終清醒地認識到自身（小我）的可悲，并進而同情地感受到他人（非我）的不幸與痛苦，乃至對全體人類（大我）產(chǎn)生了悲憫，哈姆雷特身上也因此有了一些神的色彩。

2、最終命運的悲劇性

    “捕鼠機”的目的在于捕捉魔鬼，最后的結果也無非是兩個：抓到了還是沒有抓到。應該說，隨著克勞狄斯的死，魔鬼被抓住并被消滅了。但是《哈姆雷特》的主角是哈姆雷特，我們不應該因為克勞狄斯的死而停止對哈姆雷特的思考。哈姆雷特有兩方面的理想：一方面是世俗上為父報仇的愿望，這個愿望隨著克勞狄斯的死已經(jīng)實現(xiàn)；另一方面，他想走出囚籠，擺脫噩夢，成為“胡桃殼里無限空間的君王”，而這個夢想因為哈姆雷特自己的死亡破滅了。

    其實，哈姆雷特的理想注定無法實現(xiàn)——他有太多世俗的工作要做。他受制于自己的出身，他的意志不屬于個人。他永遠具有雙重的身份與命運：一方是他的世俗事務，另一方則是他的天性與精神追求。二者雖然有被動接受和主動選擇之分，但它們都是先定的：分別出于綱常倫理的必然命令與欲罷不能的生命程序。黑格爾曾斷言：“在真正悲劇性的事件中，必然有兩個合法的、倫理的力量相互沖突。”那么，哈姆雷特的確是真正的悲?。核纳砩贤瑫r出現(xiàn)兩種相互沖突的同樣合法的力量，他自身即構成了悲劇性的反諷，他的命運分裂了。這實際上導致了他被人詬病的“行動力欠缺”。他想把自己徹底關在屬于自己的那個純潔的胡桃殼里，躲避“命運的暴虐的毒箭”，“人世的鞭撻和譏嘲”，“壓迫者的凌辱”，“傲慢者的冷眼”，“被輕蔑的愛情的慘痛”，“法律的遷延”[1]。最后，肉體的消亡標志著這一理想追求的失敗[2]，可以說，這是作者對哈姆雷特的一種殘酷，亦是一種寬容。

    哈姆雷特因自覺而懷疑，而動搖，這固然打破了信仰的結，卻也失去了存在的解。他的命運成了一道無解的難題[2, 7]。他哀嘆著自己的不幸，但是卻無路可逃。于是他絕望、清醒地等待著那個必然的結局——死亡——的到來；在此之前，他唯有忍受。這就是哈姆雷特的悲劇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