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或“肉欲”：華社對人體攝影的態(tài)度

中國藝術無裸體傳統，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人體攝影完全由西方文化催生而來，受到繪畫的深刻影響。其中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是畫家劉海粟的人體模特風波。劉海粟的不懈斗爭讓人體藝術首次走進中國民眾視野，為人體攝影開辟了道路。據郎靜山回憶，當時一些攝影模特請的就是美術院校的裸體模特。①受其影響，中華攝影學社（簡稱“華社”）作為當時盛名一時攝影團體，也主動將人體攝影納入實踐范圍，表達了其對人體攝影的態(tài)度。

一、“藝術”與“肉欲”之間的掙扎

華社作為當時攝影藝術圈的表率，一方面他們嘗試讓比較保守且無裸體審美傳統的中國民眾接受人體攝影這項藝術。華社每屆影展都有人體攝影佳作，數量不多，但在滿眼風景、花樹、船只中顯得特別出挑。華社創(chuàng)始人之一郎靜山的貢獻最為突出，在當時模特難找、模特費高以及社會道德壓力下，他堅持探索人體攝影，并獲得不小成就。1930年出版我國第一本個人《人體攝影集》；1934年與嚴次平合作出版兩集《裸體攝影選集》；1935年，他的人體攝影作品入選瑞士攝影年鑒。②此外，《禮拜六》《皇后》《中華》《健美月刊》《玲瓏》《華昌影刊》等報刊，文華影展、聯合影展等攝影展覽，都發(fā)布過他的人體作品。這些嘗試是頂著壓力和危險進行的，比如凌香閣的作品就因爭議過多而停載，《上海漫畫》甚至因“世界人體比較”遭遇了官司。③但正因為這些攝影界“勇士”的努力，中國攝影界才敲開了人體藝術的大門。

另一方面，華社的攝影師們還肩負著引導讀者、觀者正確認識裸體照片的責任。經過劉海粟的斗爭，裸體畫逐漸進入人們的研究視野，人體寫生也不再是什么新鮮事，但卻有人趁勢投機。當時市面上的裸體照片，不只有以藝術為旨趣的人體攝影作品，還有不少以商業(yè)為目的、迎合肉欲、刺激感官的照片。例如，1925年東陸圖書公司曾出版美女照相，《坦腹慵倦圖》《蘭湯互沐圖》《膝地調情圖》《帳中搔癢圖》等50張6寸裸體照裝在一個錦盒里出售，廣告語為“活色生香、須眉畢現，令人一見足以怡情、足以悅性、足以銷魂、足以蕩魄”。④周瘦鵑在《申報·自由談》中提到，“一般投機的市儈，以為有利可圖，招致了無恥女子，脫得一絲不掛的，紛紛拍照；說了不由得使人作嘔，更那里說得上藝術兩字”；他認為美術學校用裸體模特寫生是正當的，但贊成教育廳從嚴取締“中國女子的裸體照片”。⑤《中華攝影雜志》的編輯朱壽仁也特別反感當時“赤裸”的攝影風氣，認為那些“女學生嬌容與所謂美術的裸體照片”，“觸目皆是刺戟肉感”。⑥

華社的擔憂以及在裸體照“藝術”或“肉欲”之間的掙扎，是有理由的。于連指出，裸體中有“欲望”和“形式”、“情欲”和“理念”的對抗；裸體攝影不放棄欲望，相反還會加以利用；攝影具有寫實地再現真實的能力，也最有變成色情、墮入“肉體”的危險；但正因為攝影可以在夏娃和維納斯之間最大幅度游移，裸體特有的美才能得以最強程度地展現。⑦裸體照片在與觀者的互動中生成各種意義。中國沒有裸體審美傳統，由后天培養(yǎng)生成，初次進入這個殿堂的普通觀眾可能會被欲望所裹挾，何況還有市儈分子趁勢投機。欲望無法禁止，但挑起欲望的事物可以規(guī)范。因此華社對“肉感”裸照的批判都是以攝影師一方出發(fā)的，要求攝影師必須有“真善美”的道德標準。⑧

二、“看”與“被看”之間的張力

值得注意的是，這些裸體照片——無論是藝術的、審美的還是迎合肉欲、刺激感官的——背后，都有一雙“男眼”。攝影誕生至今，人體攝影差不多建立在一個圖式上：看的人=拍攝者/欣賞者=男性；被看的人=被攝對象=女性；看的主體多是男性，而被看的客體通常是女性。⑨且不論色情照片，單看人體攝影藝術，就華社而言，幾乎所有社員皆為男性；而當時探索人體攝影的有名攝影師郎靜山、盧施福、劉旭滄、潘達微、李崧、陳傳霖、嚴次平等全是男性。這些人體攝影先鋒本著純粹追求美的目的進行創(chuàng)作。這類人體攝影作品在報刊上發(fā)表時常被冠以“人體美”和“Nude Study（裸體研究）”的名字，以期增加作品的嚴肅性和藝術性，劃清與商業(yè)色情照的界限。這種“人體美”被努力建構成正當的藝術。不少作品可能確實是本著為人體攝影正名的初衷，宣揚“人體美”，然而也透露出某些問題。

首先，在人體攝影創(chuàng)作中，女性被描繪的方式非常相似，具有“匿名性”的特點。⑩拍攝者是固定的，通常是男性，而女性模特的身份卻不被關注與記錄。她們被統一冠上“人體”“人體美”“裸體”或各種以姿勢命名的標題，簡化為“美”的符號。而這個“美”不代表所有人的“美”，而是男性單方面的他者之“美”。⑪1932年《健美畫刊》第1期中有這樣一頁：右側是一張站著、回眸一笑的外國模特的照片，她的眼睛與觀者對視；左側是一張中國女性的裸背照，她雙手支撐著身體，留給觀者一個背影。左側照片下面有一小段文字：“高尖的乳峰，細小的腰圍。臀部已夠發(fā)達，可惜羞容答答，不肯見人。中國女性的體格美是神秘的，不輕示人，高尚的、神圣的、潔靜的體格，倘若是為有價值的藝術而表露色相，又有什么羞恥呢？”這段話把羞澀的姿態(tài)“怪罪”到中國女性模特身上。中國自古無裸體藝術的傳統，社會風氣較為保守，中國女性需要很大的勇氣、頂著社會壓力才敢在鏡頭下“袒胸露乳”，她們將臉遮蔽起來作為最后的保護屏障，可以理解。但這樣“不肯示人”“神秘”的姿態(tài)僅是女模特自行選擇的結果，還是攝影師將她們擺布成與自己或男性審美觀相符合的姿態(tài)？

其次，當時的人體攝影清一色拍攝的是女性模特，而男性人體攝影非常少。各種報刊雜志的“中國人體美”或“世界人體攝影杰作”中，幾乎全是女性人體攝影。這樣的選擇似乎是下意識的，是理所當然的。早期攝影師在學習、探索人體攝影時，直接受西方人體攝影的影響。在西方繪畫和攝影史中，女體一直是被觀看的對象。而在少數男性人體攝影作品中，幾乎全表現了一個主題——力量。在郎靜山、魏南昌、吳印咸和張印泉的作品中，我們無一不看到凸起的肌肉和有力的動作，甚至作品直接以《力》為題。對比當時女性和男性人體作品，可以發(fā)現何為男性眼中的“人體美”：女性是柔美的，男性是充滿力量的。這種“人體美”經過男性選擇而成，暗示了當時社會中的權力關系和身份政治。

當然，用現在女權主義觀點來苛責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人體攝影并不公平。雖然深究起來，中國早期的人體攝影確實有一些弊端，但它在當時卻是推動和弘揚中國攝影藝術的重要力量。郎靜山、潘達微、李崧等人體攝影先驅為中國攝影藝術打開了新思路，與民國時期女性解放風潮不謀而合；他們的人體攝影在國際上屢次獲獎，擴大了中國攝影的國際影響力。我們可以用現在的一些理論來進一步評析當時的作品，但不能因此低估早期人體攝影在中國攝影藝術史上的突出貢獻。

 

注釋：

①徐希景.現代都市文化與中國早期人體攝影[J].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2):93-98.

②徐希景.現代都市文化與中國早期人體攝影[J].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2):93-98.

③葉淺予.葉淺予自傳:細敘滄桑記流年[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67-68

④美女照相[N].申報第三張,1926,6(16):9.

⑤周瘦鵑.三言兩語[N].申報第五張,1925,9(12):17.

⑥朱壽仁.編輯者言[J].中華攝影雜志,1932(2):48.

⑦[法]弗朗索瓦·于連著,林志明,張婉真譯.本質或裸體[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7:19-24.

⑧童伯英.攝影與道德[J].天鵬,1929,3(9):1.

⑨[日]笠原美智子著,何積惠譯.招搖:另類人體宣言[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4:6.

⑩[日]笠原美智子著,何積惠譯.招搖:另類人體宣言[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4:128-129.

⑪[日]笠原美智子著,何積惠譯.招搖:另類人體宣言[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