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杜甫蜀中詩篇對地域中國風歌曲創(chuàng)作的啟示——從郭敬明《蜀繡》歌詞創(chuàng)作談起

中國風歌曲是近年來頗受人們歡迎的一種歌曲形式，它用現(xiàn)代音樂的流行元素，承載了古典文化的唯美意境，引導和幫助了青少年重新認識到傳統(tǒng)文化的無窮魅力。周杰倫是演繹中國風歌曲的代表人物之一，但實際上，早在上世紀90年代就有一批優(yōu)秀的中國風歌曲流行于樂壇，如《濤聲依舊》《煙花三月》《九九女兒紅》《床前明月光》等。再結合本世紀以來的《東風破》《菊花臺》《紅顏》《江南》《詩人的眼淚》《青花瓷》，以及2014《中國好歌曲》第一季冠軍《卷珠簾》，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中國風歌詞有一定的規(guī)律性。最初主要是將某首古典詩詞拆碎擴寫，在保持原有意境的基礎上加入現(xiàn)代情懷，再敷衍成篇，代表作即《濤聲依舊》；后來則演變?yōu)榘讯嗍自娫~中的古典意象集合在某一個有代表性的事物上，給人一種應接不暇的藝術美感，代表作為《青花瓷》。這兩類中國風歌曲都有一個共同之處，即內容地點高度集中于江南，《濤聲依舊》的源流——唐詩《楓橋夜泊》本來就創(chuàng)作于姑蘇城外，《九九女兒紅》主要是紹興風俗，《青花瓷》里也是直接點明路過的是“那江南小鎮(zhèn)”。至于其他中國風歌曲里普遍存在的小橋流水、煙雨重門，以及那凄迷、憂傷、含蓄、淡雅的韻味，也無一不是濃帶江南風韻。

誠然，自明清以來，江南都以人文鼎盛著稱，它的明山秀水、文采風流、吳儂軟語，確實堪為中國風意象的最佳注解之一。但是，以華夏國土之遼闊，各地人文民俗、環(huán)境氣候差異之大，僅以江南一隅之地，是不能完全代表中國的。所以，中國風歌曲過于局限于江南風情上，反倒影響了歌曲內涵的厚重深遠。在這種情況下，《蜀繡》一曲橫空出世，堪稱為日漸固化的中國風歌壇帶來一道清風拂過般的漣漪。

《蜀繡》由郭敬明填詞，李宇春演唱，最終被選定為成都非物質文化遺產節(jié)主題曲。這首歌填詞的是四川籍作家，演唱的是四川籍歌星，內容為詠贊四川極富盛名的蜀繡文化，流溢著濃郁的西蜀風情，在充斥著江南意蘊的中國風曲庫中，確實讓人耳目一新：

應該說，《蜀繡》歌詞里已經有了不少巴蜀意象，如望帝所化的“杜鵑啼血”，諸葛亮的“羽毛扇”，成都的“芙蓉花”等等，是一首展現(xiàn)了蜀地文化的好歌。筆者認為，歌詞作者、著名川籍作家郭敬明，在創(chuàng)作歌詞的時候，已經很注意到加入四川的歷史文化符號，但就在表現(xiàn)四川獨有的文化和環(huán)境特點方面，仍有不少值得商榷的地方。

以歌詞中的“紅燭枕五月花葉深，六月杏花村”句子為例。杏花村確實是富有中國特色的村落形象。唐人杜牧詩句“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清明》），地點往往認為是在山西。元人虞集也有詞句：“報道先生歸也，杏花春雨江南”（《風入松·寄柯敬仲》），顯然又是江南風景了。然而與之不同的是，四川一帶的村落，從古至今，都不以杏花著名。

其實，要在《蜀繡》歌詞里寫鄉(xiāng)村風貌，可以不必借用與四川關系不大的“杏花村”意象，因為在杜甫詩中，就有現(xiàn)成的描寫四川村落的句子：

錦里先生烏角巾，園收芋粟不全貧。

慣看賓客兒童喜，得食階除鳥雀馴。

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兩三人。

白沙翠竹江村暮，相送柴門月色新。

——杜甫《南鄰》

白沙、翠竹、江村，杜甫用何等精妙準確的語言，將四川農村的風貌特色勾勒如畫，而且歷經千年，這首詩，依然伴隨著這樣的農村風光，在蜀中大地隨處可見，比比皆是。時至今日，四川仍是有竹林的地方就有農家。如果在創(chuàng)作歌詞的時候，能夠有意識地向杜詩取經，又何必去照搬千里之外的“杏花村”呢？

“白沙翠竹江村暮”是最典型的四川農村風光，曾讓入蜀的詩人吟詠不絕，產生發(fā)自內心的共鳴。晚唐著名文人韋莊，在垂暮之年入蜀，并終老于此。在成都期間，他找到位于浣花溪畔的杜甫舊居，在上面重建房屋居住。去世前，韋莊每日吟誦“白沙翠竹江村暮，相送柴門月色新”不輟，時人以為詩讖。韋莊獨愛杜詩的這兩句，表現(xiàn)了他追隨杜甫腳步的意愿，并且把人生的最后時光留在了詩中描寫的美好世界里。

這句詩更成了出蜀的詩人永遠的故鄉(xiāng)記憶。北宋蘇軾“身行萬里半天下”（《龜山》），后半生再也沒有回過四川。當他途經江西時，看到當?shù)氐木拔镱愃乒枢l(xiāng)，高興地說：“江西山水真吾邦，白沙翠竹石底江。”（《江西》）然而這里畢竟不是蜀地，所以在贛南他還是感嘆其風光與故鄉(xiāng)似是而非：“只疑歸夢西南去，翠竹江村繞白沙?！保ā读纛}顯圣寺》）可見，杜甫的這句詩，在蜀人蘇軾的心里，就是四川風物的最佳文字描述。

清末川籍詩人趙熙在《下里詞送楊使君之蜀》中寫到：“萬山一一來時路，盡譜鄉(xiāng)心上《竹枝》。從古詩人多入蜀，花潭杜老望君時。”中國風歌曲有個很明顯的特點，就是融化古典詩文入詞。同理，《蜀繡》這樣的歌曲，自然也可以旁征博引關于蜀地的詩詞?！皬墓旁娙死绞瘛?，因此這樣的作品并不難找，而杜甫作為一代詩圣，蜀中歲月是杜甫生命中最安穩(wěn)的一段時光，更是他作品內容和質量的高峰期，前人諺語：“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筆者以為，熟讀杜詩也是了解四川的一條捷徑。在他的川行華章中，記錄著一個極富地域文化特色的、如夢如幻的天府之國。

“安史之亂”爆發(fā)后，中原動亂，民生艱難，北方士人紛紛入蜀避亂。杜甫也隨著逃難大軍來到了四川。從唐肅宗乾元二年（759）到唐代宗大歷三年（768），杜甫在巴蜀地區(qū)生活了近十年的時間。這十年是杜甫人生中最重要、創(chuàng)作中成就最高、作品數(shù)量最多的時期，杜甫詩歌至今留存?zhèn)魇赖挠幸磺陌俣嗍?，而其中竟有八百多首寫于巴蜀。自自有杜甫居此，這里山川風云，草木磚瓦，俱帶詩意。而巴蜀風物也隨著杜詩為中國文化史增添了一道別樣的美麗色彩。

杜甫剛入蜀的時候，就敏銳地發(fā)現(xiàn)四川氣候環(huán)境與中原的迥異。在《成都府》一詩中寫到：“大江東流去，游子去日長。曾城填華屋，季冬樹木蒼?！睍r值冬日，成都依然江流滔滔，樹木蒼翠，讓北方來的杜甫大為驚奇。由于盆地原因，四川冬天不僅遠較北方暖和，而且也比同緯度的江南地區(qū)氣溫高。蘇軾也曾自豪地說：“北方苦寒今未已，雪底波棱如鐵甲。豈如吾蜀富冬蔬，霜葉露牙寒更茁?！保ā洞翰恕罚妒窭C》歌詞里面沒有提及四川的氣候、植被特點對刺繡題材的影響，反而有這樣的句子：“羽毛扇遙指千軍陣，錦緞裁幾寸。看鐵馬踏冰河，絲線縫韶華，紅塵千帳燈。山水一程，風雪再一程。”讀后讓人疑惑不解，即便是諸葛亮北征，前鋒兵力也不過到達隴右岐山一帶，何來如此嚴重的冰河風雪？實際上“千帳燈”“山水一程，風雪再一程”等，是化用了納蘭性德《長相思》詞里的句子：“山一程，水一程”“風一更，雪一更”“夜深千帳燈”，納蘭詞寫的是遼東地區(qū)才有的嚴寒行軍景象?！妒窭C》歌詞，棄杜詩而選納蘭詞，可謂舍近求遠，南轅北轍。

杜甫在蜀期間，對四川的氣候環(huán)境特點體驗很深。著名的《春夜喜雨》：

好雨知時節(jié)，當春乃發(fā)生。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野徑云俱黑，江船火獨明。

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

這首詩很準確地抓住了四川氣候的一個特點：巴蜀地區(qū)多夜雨。在《水檻遣心二首》中杜甫更明確地寫到：“蜀天常夜雨，江檻已朝晴?！睂κ竦匾归g下雨，白天放晴的氣候，他非常喜愛，產生了就這樣“深憑送此生”的想法。杜甫的詩有開拓之功，寫的是川西夜雨“潤物細無聲”，再加上此后白居易《長恨歌》里寫川北的“夜雨聞鈴腸斷聲”，李商隱《夜雨寄北》中寫川東的“巴山夜雨漲秋池”，可謂唐人寫巴蜀夜雨的三大名篇。從此夜雨潤物、夜雨聞鈴、夜雨剪燭、夜雨懷人成了詩詞文章中綿綿不絕的主題。這也是四川對中國文學的貢獻之一。至于《蜀繡》歌詞，里面當然也提到了雨，畢竟“和風細雨”常常是中國風意境里一個不可或缺的因素。只是這樣的歌詞“芙蓉城三月雨紛紛，四月繡花針”，依然讓人覺得奇怪。一則四川氣候溫潤，刺繡又多在室內，完全不必像北方那樣需要“貓冬”，難道還得等到四月才開工刺繡？二來沒有寫四川特色的夜雨，“雨紛紛”與后面的“行人欲斷魂”，很明顯是取自杜牧《清明》詩意，也就是作者前期還是廣泛搜羅了古典詩詞進行融匯運用的，但是在選擇時卻沒有考慮到四川的地域特色。《蜀繡》歌詞全篇，還存在不少這樣的問題，如寫“君可見牡丹開一生，有人為你等”，實際上牡丹并非四川最有代表性的花卉，古典文化中的四川，有兩種花卉最為著名，一是芙蓉花，歌詞倒也提到了；二是海棠花，西蜀被稱為海棠香國，晚唐和宋代的文人多有題詠，有陸游詩為證：“成都海棠十萬株，繁華盛麗天下無?！保ā冻啥夹小罚┒鸥邮瘢辉伜Ｌ?，曾被視為詩史上的一樁疑案，說法甚多，但也正好說明杜詩和海棠都是四川的文化特色，所以才被人如此關注。如果了解杜甫文化，就會知道杜甫不寫海棠的原因一直為歷代文人所津津樂道，爭論不休，恰好也就懂得海棠才是蜀花代表。當然，四川也并非沒有牡丹，天彭牡丹自古很有名，陸游詩：“常記彭州送牡丹，祥云徑尺照金盤?！保ā稇浱炫砟档ぶ⒂懈小罚┲皇锹尻柲档ぬ^深入人心，如果歌詞未能提及牡丹與四川的關系，地域特色就十分模糊了。

入蜀對杜甫來說，不僅是個人生活之幸，也是文學生命的幸事。歷史上，由于蜀地恃險而富，山水甲于寰區(qū)，文人入蜀，往往就會迎來自己創(chuàng)作的春天，最具代表性的當然就是杜甫。蜀地極大地開拓了入蜀文人的視野，為他們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新的素材。巴蜀地區(qū)不僅有江南山水的明秀宜人，更有西部山川的雄奇博大。杜甫的“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客至》）“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江村》）等南方清幽村景的詩句，在中原就寫不出來。同樣，他筆下的“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登高》），“高江急峽雷霆斗，古木蒼藤日月昏”（《白帝》）又非江南的柔美山水所可比。最典型的莫過于這首《絕句》：

兩個黃鸝鳴翠柳，

一行白鷺上青天。

窗含西嶺千秋雪，

門泊東吳萬里船。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這種川西平原的春景或許在江南也常見。但“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卻是中原、江南都不具備的壯闊奇景，只有在蜀中江河縱橫的春天里，能有晴窗看雪山的獨特體驗。這首千古絕唱的誕生，不僅僅是因為杜甫的才高學博，還得益于蜀地獨有風光給他的新奇感受。

綜上所述，筆者以為，杜甫蜀中詩篇對地域中國風歌曲創(chuàng)作，有著極其深刻的啟示：

首先，杜甫居蜀期間，比起中原時的顛沛流離朝不保夕來，生活可謂非常閑適悠然，但杜甫一生心系國事，憂時念亂的情懷從未拋卻。杜甫的蜀中詩歌，既有大量如“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水檻遣心二首》）的田園閑適詩，也有“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聞官軍收河南河北》）這樣關心國事的抒懷詩，更寫下了“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如此憂心蒼生、襟懷廣闊的偉大篇章。杜甫的蜀中詩歌，風格上蕭淡清麗與沉郁頓挫并存，內容包羅萬象、博大精深，應為中國風歌曲所認真吸收。當下中國風歌曲的內容偏于感傷纏綿，歌詞題材是比較狹窄的，無非傷春怨別愛情失意。最典型的就是獲得2014《中國好歌曲》第一季冠軍的《卷珠簾》，歌詞字句表面華麗，彌漫著胭脂香、梨花淚，然而全篇只是在摹寫一個舊時代思婦的百無聊賴，這不過是古人已經寫濫了的閨怨宮愁而已。筆者以為，中國風歌曲將流行與傳統(tǒng)結合起來，確實能幫助青少年培養(yǎng)對傳統(tǒng)文化尤其是詩詞的興趣，但如果聽任歌詞創(chuàng)作偏向空洞消極，無病呻吟，對青少年塑造正確的審美情趣和藝術修養(yǎng)，反倒是有害而無利的。因此，將杜詩引入中國風歌曲的創(chuàng)作，讓青少年在哼唱中體驗和學習杜詩關注現(xiàn)實、愛國愛民的人文情懷，渾涵汪茫、兼收并蓄的藝術張力，是非常急需而重要的。

其次，《蜀繡》相對于其他中國風歌曲來說，是一首有著濃郁地域特色的作品，內容和形式都有新的開拓，允推佳作。但在歌詞上，《蜀繡》還可以進一步地精雕細琢。而要能更好地體現(xiàn)四川風情，熟讀杜詩即可做到這一點。四川成就了杜甫，既在亂世中為杜甫提供了安穩(wěn)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雄奇的江山又為詩人佐以才思。另一方面，杜甫也成就了四川，杜甫的入蜀，極大地宣傳了四川，提高了四川的知名度和美譽度。在巴蜀完成的杜詩，讓巴蜀意象為世代中國讀書人所熟知。這是杜甫和杜詩為四川所做的偉大貢獻。杜甫將巴蜀風光、氣候、環(huán)境、習俗、人文寫入不朽的詩篇，他的詩歌是我國古代文學的寶庫，千百年來國人的必讀書，凡是熟讀杜詩的中國人，往往很自然地會對四川懷有一種美好的感情。因此，不僅在創(chuàng)作巴蜀地域的中國風詩歌的時候，需要從杜詩中汲取營養(yǎng)，乃至我們今天要把四川建設成文化大省和文化強省，杜詩也是可以不斷挖掘的最可寶貴的文化資源。

最后，正如本文前面所引趙熙的詩句“從古詩人多入蜀，花潭杜老望君時”（《下里詞送楊使君之蜀》），杜甫是歷代入蜀文人中最杰出的的代表。在杜甫之后，文人入蜀成了歷史上一個持續(xù)不斷的文化景觀，其中，李商隱、韋莊、黃庭堅、陸游、范成大等寫了大量詠贊四川風物的詩文，用筆墨共同構建了一個如詩如夢的蜀地，是四川珍貴的歷史文化遺產。例如，《蜀繡》歌詞里已經用到了陸游詩里的“鐵馬冰河”“紅酥手”等意象，然而這些都與蜀無關。另一方面，陸游“自計前生定蜀人，錦官來往九經春”（《夢蜀》），和杜甫一樣在蜀多年，留下大量詠贊巴蜀風物的詩篇，連自己的作品集最后都定名為《劍南詩稿》。《蜀繡》在創(chuàng)作時如果向歷代入蜀詩文攬章求句，將更具地域特色。總之，筆者以為，這首歌的歌詞里化用杜牧詩、納蘭詞而不用杜甫詩、東坡詞，用陸游在吳越的詩詞而不用他在巴蜀的作品，確實是很大的遺憾。當然，這些可能與當下對入蜀文人及作品的整理、宣傳還不夠有關。隨著四川文化資源開發(fā)的深入，文化強省建設步伐的加大，杜甫及歷史上眾多文學大家的入蜀經歷和蜀中詩篇將成為更普遍的文學常識，其成就和價值也將更為學界所關注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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